100%

卷第五

  王性之作《传奇辨正》云:尝读苏翰林赠张子野诗,有云:“诗人老去莺莺在。”注言所谓张生,乃张籍也。仆按:元微之所传奇莺莺事,在贞元十六年春;又言明年生文战不利,乃在十七年。而唐《登科记》:张籍以贞元十五年商郢下登科。既先二年,决非张籍明矣。每观其文,抚卷叹息,未知张生果为何人,意其非微之一等人,不可当也。会清源庄季裕为仆言:友人杨阜公尝得微之所作《姨母郑氏墓志》云:其既丧夫,遭军乱,微之为保护其家备至。则所谓《传奇》者,盖微之自叙,特假他姓以自避耳。仆退而考微之《长庆集》,不见所谓郑氏志文。岂仆家所收未完,或别有他本尔。然细味微之所序,及考于他书,则与季裕所说皆合。盖昔人事有悖于义者,多托之鬼神梦寐,或假之他人,或云见他书,后世犹可考也。微之心不自聊,既出之翰墨,姑易其姓氏耳。不然,为人叙事,安能委曲详尽如此?按乐天作《微之墓志》,以大和五年薨,年五十三。则当以大历十四年己未生,至贞元十六年庚辰。正二十二岁矣。《传奇》言生年二十二岁,未知女色。又韩退之作《微之妻韦丛墓志》文:作婿韦氏时,微之始以选为校书郎。正《传奇》所谓后岁余,生亦有所娶者也。贞元十八年,微之始中书判拔莘授校书郎,二十四岁矣。又微之作《陆氏姊志》云:予外祖父授睦州刺史郑济。白乐天作《微之母郑夫人志》,亦言郑济女。而唐《崔氏谱》:永宁尉鹏。亦娶郑济女。则莺莺者乃崔鹏之女,于微之为中表,正《传奇》所谓郑氏为异派之从母者也。非特此而已,仆家有微之作《元氏古艳诗》百余篇,中有《春词》二首,其间皆隐“莺”字,《传奇》言立缀《春词》二首以授之,不书讳字者,即此意。及自有《莺莺诗》、《离思诗》、《杂忆诗》,与《传奇》所载,犹一家说也。又有《古决绝词》、《梦游春词》,前叙所遇,后言舍之以义。又叙娶韦氏之年,与此无少异者。《梦游春词》云:“当年二纪初,佳节三星度。韦门正全盛。出入多欢裕。”二纪初,谓二十四岁也。其诗中多言双文,意谓二莺字为双文也。并书于后,使览之者可考焉。又意《古艳诗》,多微之专因莺莺而作无疑。又微之百韵诗《寄乐天》云:“山岫当阶翠,墙花拂面枝。莺声爱娇小,燕翼玩逶迤。”注云:昔予赋诗云:“为见墙头拂面花。”时唯乐天知此事。又云:幼年与蒲中诗人杨巨源友善,日课诗。《传奇》言生发其书于所知,予亦闻其说。生所善杨巨源为赋《崔娘》诗一绝。凡是数端,有一于此,可验决为微之无疑,况于如是之众也。然必更以张生者,岂元与张受姓命氏本同所自出耶?张姓出黄帝之后,元姓亦然,后为拓拔氏。后魏有国,改号元氏。仆性喜讨论,考合同异,每闻一事隐而未见,或可见而事不同,如瓦砾之在怀,必欲讨阅归于一说而后已。尝谓读千载之书,而探千载之迹,必须尽见当时事理,如身履其间,丝分缕解,始终备尽,乃可以置议论。若略执一言一事,未见其余,则事之相戾者多矣。又谓前世之事,无不可考者,特学者观书少而未见尔。微之所遇合,虽涉于流宕自放,不中礼义,然名辈风流余韵,照映后世,亦人间可喜事,而士之臻此者特鲜也。虽巧为避就,然意微而显,见于微之其他文辞者彰著又如此,故反复抑扬,张而明之,以信其说。他时见所谓《姨母郑氏志》文,当详载于后云。

  微之《古艳诗·春词》云:“春来频到宋家东,垂袖开怀待好风。莺藏柳暗无人语,唯有墙花满树红。”“深院无人草树光,娇莺不语趁阴藏。等闲弄水浮花片,流出门前赚阮郎。”《莺莺诗》云:“殷红浅碧旧衣裳,取次梳头暗淡妆。夜合带烟笼晓月,牡丹经雨泣残阳。依稀似笑还非笑,仿佛闻香不是香。频动横渡嗔不语,等闲教见小儿郎。”《离思》云:“自爱残妆晓镜中,镮钗谩篸绿丝丛。须臾日射胭脂颊,一朵红酥旋欲融。”“山泉散漫绕阶流,万树桃花映小楼。闲读道书慵未起,水晶帘下看梳头。”“红罗著压逐时新,杏子花纱嫩曲尘。第一莫嫌才地弱,些些纰缦最宜人。”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取次花丛懒回顾,半缘修道半缘君。”“寻常百种花齐发,偏摘梨花与白人。今日江头两三树,可怜枝叶度残春。”《春晓》云:“半欲天明半未明,醉闻花气睡闻莺。娃儿撼起钟声动,二十年前晓寺情。”《古决绝词》云:“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,不愿为庭前红槿枝。七月七日一相见,相见故心终不移。那能朝开暮飞去,一任东西南北吹。分不两相守,恨不两相思。对面且如此,背面当可知。春风撩乱伯劳语,况是此时抛去时。握手苦相问,竟不言后期。君情既决绝,妾意已参差。借如死生别,安得长苦悲!”又云:“噫,春冰之将泮,何余怀之独结?有美一人,于焉旷绝。一日不见,比一日于三年,况三年之间别。水得风兮小而已波,笋在苞兮高不见节。矧桃李之当春,竞众人而攀折。我自顾悠悠而若云,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?感破镜之分明,睹泪痕之余血。幸他人之既不我先,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?已焉哉!织女别黄姑,一年一度暂相见,彼此隔河何事元。”又云:“夜夜相抱眠,幽怀尚沉结。那堪一年事,长遗一宵说。但感久相思,何暇暂相悦。虹桥薄夜成,龙驾侵晨列。生憎野鹊性迟回,死恨夭鸡识时节。曙色渐曈昽,华星欲明灭。一去又一年,一年何可彻。有此迢递期,不如死生别。天公信是妒相怜,何不便教相决绝!”《杂忆》云:“今年寒食月无光,夜色才侵已上床。忆得双文通内里,玉栊深处暗闻香。”“花笼微月竹笼烟,百尺丝绳拂地悬。忆得双文人静后,潜教桃叶送秋千。”“寒轻夜浅绕回廊,不辨花丛暗辨香。忆得双文笼月下,小楼前后捉迷藏。”“山榴似火叶相兼,半拂低墙半拂檐。忆得双文独披掩,满头花草倚新帘。”“春冰消尽碧波湖,漾影残霞似有无。忆得双文衫子薄,钿头云映褪红酥。”《赠双文》云:“艳极翻含态,怜多转自娇。有时还暂笑,闲坐更无聊。晓月行堪坠,春酥见欲消。何因肯《垂手》,不敢望《回腰》。”《梦游春》云:“昔岁梦游春,梦游何所遇?梦入深洞中,果遂平生趣。清泠浅漫流,画舸兰篙渡。过尽万株桃,盘旋竹林路。长廊抱小楼,门牖相回互。楼下杂花丛,丛边绕鹓鹭。池光漾霞影,晓日初明煦。未敢上阶行,频移曲池步。乌龙不作声,碧玉曾相慕。渐到帘幕间,徘徊意犹惧。闲窥东西阁,奇玩参差布。隔子碧油糊,驼钩紫金镀。逡巡日渐高,影响人将寤。鹦鹉饥乱鸣,娇狂睡犹怒。帘开侍儿起,见我遥相谕。铺设绣红裀,施张钿装具。潜褰翡翠帷,瞥见珊瑚树。不辨花貌人,空惊香若雾。身回夜合偏,态敛晨霞聚。睡脸桃破风,汗妆莲委露。丛梳百叶髻,金蹙重台屦。纰软钿头裙,玲珑合欢裤。鲜妍脂粉薄,暗淡衣裳故。最似红牡丹,雨来春欲暮。梦魂良易惊,灵境难久寓。夜夜望天河,无由重沿溯。结念心所期,返如禅顿悟。觉来八九年,不向花回顾。杂合两京春,喧阗众禽护。我到看花时,但作怀仙句。浮生转经历,道性尤坚固。近作梦仙诗,亦知劳肺腑。一梦何足云,良时事婚娶。当年二纪初,佳节三星度。朝蕣玉佩迎,高松女萝附。韦门正全盛,出入多欢裕。”云云。乐天《和微之梦游仙诗序》云“斯言也,不可使不知吾者知,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。乐天,知吾者也,吾不敢不使吾子知。予辱斯言,三复其旨,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”云云,正谓此事,非张籍益明矣。

 

微之年谱

  己未代宗大历十四年是岁微之生。  庚申德宗建中元年、辛酉至甲子兴元元年是岁崔氏生。  乙丑贞元元年、丙寅至癸酉九年是岁微之明经及第。  甲戌至己卯十五年十二月辛未,咸宁王浑瑊薨于蒲,丁文雅不能御军,遂作乱。  庚辰十六年是岁微之年二十二。《传奇》言:生年二十二,未近女色。崔氏年十七。《传奇》言:于今之贞元庚辰,十七年矣。  辛巳十七年是岁微之年二十三。《传奇》言:生以文调西去,所谓文战不利,遂止京师。崔氏书所谓“春气多厉”,正次年春也。  壬午十八年是岁微之年二十四,以中书判第四等,授校书郎。《传奇》言:后岁余,崔亦委身于人。生亦有所娶。按退之作《微之妻韦丛志》曰:选婿得稹,始以选授校书郎。即与微之《梦游春》“二纪初”、“三星度”所谓有所娶之言同。  癸未十九年至乙酉顺宗永正元年、丙戌宪宗永和元年是岁微之年二十八岁,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,拜左拾遗,出为河南尉。  丁亥戊子二年是岁授监察御史。  已丑四年是岁娶韦氏,年二十七。  庚寅五年是岁贬江陵士曹。  辛卯至甲午九年是岁徙唐州从事。  乙未十年是岁召入都,徙通州司马。  丙申至己亥十四年是岁徙虢州长史,为膳部员外郎。  庚子十五年是岁穆宗即位,转祠部郎中,知制诰。  辛丑穆宗长庆元年是岁权翰林学士、工部侍郎、平章事。  壬寅三年是岁出为同州刺史。  癸卯、甲辰四年是岁移浙东观察使、越州刺史。  乙巳敬宗宝历元年、丁未文宗大和元年、己酉三年是岁召为尚书右丞,旋改鄂岳节度使。  庚戌辛亥五年是岁薨于镇,年五十一。

 

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

  夫《传奇》者,唐元微之所述也。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,或疑其非是。今观其词,自非大手笔,孰能与于此?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,访奇述异,无不举此以为美话;至于娼优女子,皆能调说大略。惜乎不被之以音律,故不能播之声乐,形之管弦。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,愿欲一听其说,或举其末而忘其本,或纪其略而不及终其篇,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。今于暇日详观其文,略其烦亵,分之为十章。每章之下,属之以词,或全摭其文,或止取其意。又别为一曲,载之传前,先叙前篇之义,调曰商调,曲名《蝶恋花》。句句言情,篇篇见意,奉劳歌伴,先定格调,后听芜词:

  丽质仙娥生月殿,谪向人间,未免凡情乱。宋玉墙东流美盼,乱花深处曾相见。  密意浓欢方有便,不奈浮名,旋遣轻分散。最恨多才情太浅,等闲不念离人怨。

  《传》曰:余所善张君,性温茂,美丰仪,寓于蒲之普救寺。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,路出于蒲,亦止兹寺。崔氏妇,郑女也。张出于郑,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。是岁丁文雅不善于军,军人因丧而扰,大掠蒲人。崔氏之家财产甚厚,多奴仆,旅寓惶骇,不知所措。先是,张与蒲将之党有善,请吏护之,遂不及于难。郑厚张之德甚,因饰馔以命张,中堂宴之。复谓张曰:“姨之孤嫠未亡,提携幼稚,不幸属师徒大溃,实不保其身,弱子幼女,犹君之所生也,岂可比常恩哉?今俾以仁兄之礼奉见,冀所以报恩也。”乃命其子曰欢郎,可十余岁,容甚温美,次命女曰莺莺:“出拜尔兄,尔兄活尔。”久之,辞疾。郑怒曰:“张兄保尔之命,不然,尔且虏矣,能复远嫌乎!”又久之乃至,常服睟容,不加新饰,垂鬟浅黛,双脸断红而已,颜色艳异,光辉动人。张惊为之礼,因坐郑旁,凝睇怨绝,若不胜其体。张问其年几,郑曰:“十七岁矣。”张生稍以词导之,不对。终席而罢。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锦额重帘深几许,绣履弯弯,未省离朱户。强出娇羞都不语,绛绡频掩酥胸素。  黛浅愁红妆淡伫,怨绝情凝,不肯聊回顾。媚脸未匀新泪污,梅英犹带春朝露。

  张生自是惑之,愿致其情,无由得也。崔之婢曰红娘,生私为之礼者数四,乘间遂道其衷。翌日复至,曰:“郎之言所不敢言,亦不敢泄。然而崔之族姻,君所详也,何不因其媒而求娶焉?”张曰:“予始自孩提时性不苟合,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。数日来行忘止,食忘饭,恐不能逾旦暮。若因媒氏而娶,纳采、问名则三数月间,索我于枯鱼之肆矣!”婢曰:“崔之贞顺自保,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。然而善属文,往往沉吟章句,怨慕者久之。君试为谕情诗以乱之,不然,无由得也。”张大喜,立缀《春词》二首以授之。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懊恼娇痴情未惯,不道看看,役得人肠断。万语千言都不管,兰房跬步如天远。  废寝忘餐思想遍,赖有青鸾,不必凭鱼雁。密写香笺论缱绻,《春词》一纸芳心乱。

  是夕红娘复至,持彩笺以授张曰:“崔所命也。”题其篇云“明月三五夜”,其词曰: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拂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庭院黄昏春雨霁,一缕深心,百种成牵系。青翼蓦然来报喜,鱼笺微谕相容意。  待月西厢人不寐,帘影摇光,朱户犹慵闭。花动拂墙红萼坠,分明疑是情人至。

  张亦微谕其旨,是夕岁二月旬又四日矣。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树,攀援可逾。既望之夕,张因梯其树而逾焉。达于西厢,则户半开矣。无几,红娘复来,连曰:“至矣,至矣。”张生且喜且骇,谓必获济。及女至,则端服俨容,大数张曰:“兄之恩活我家厚矣,由是慈母以弱子幼女见依,奈何因不令之婢,致淫泆之词?始以护人之乱为义,而终掠乱而求之,是以乱易乱,其去几何!诚欲寝其词,则保人之奸不义;明之母,则背人之惠不祥;将寄于婢妾,又恐不得发其真诚。是用托于短章,愿自陈启,犹惧兄之见难,是用鄙靡之词,以求其必至。非礼之动,能不愧心?特愿以礼自持,毋及于乱。”言毕,翻然而逝。张自失者久之,复逾而出,由是绝望矣。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屈指幽期唯恐误,恰到春宵,明月当三五。红影压墙花密处,花阴便是桃源路。  不谓兰诚金石固,敛袂怡声,恣把多才数。惆怅空回谁共语,只应化作朝云去。

  后数夕,张君临轩独寝,忽有人觉之,惊欻而起,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,抚张曰:“至矣,至矣,睡何为哉?”并枕重衾而去。张生拭目危坐,久之,犹疑梦寐。俄而红娘捧崔而至,则娇羞融冶,力不能运支体,曩时之端庄不复同矣。是夕旬有八日,斜月晶荧,幽辉半床,张生飘飘然,且疑神仙之徒,不谓从人何至也。有顷,寺钟鸣晓,红娘促去,崔氏娇啼宛转,红娘又捧而去。终夕无一言。张生辨色而兴,自疑曰:“岂其梦耶?”所可明者,妆在臂,香在衣,泪光荧荧然,犹莹于茵席而已。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数夕孤眠如度岁,将谓今生,会合终无计。正是断肠凝望际,云心捧得嫦娥至。  玉困花柔羞抆泪,端丽妖娆,不与前时比。人去月斜疑梦寐,衣香犹在妆留臂。

  是后又十余日,杳不复知。张生赋《会真诗》三十韵未毕,红娘适至,因授之,以贻崔氏。自是复容之,朝隐而出,暮隐而入,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。张生将之长安,先以情谕之,崔氏宛无难词,然愁怨之容动人矣。欲行之再夕,不复可见,而张生遂西。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一梦行云还暂阻,尽把深诚,缀作新诗句。幸有青鸾堪密付,良宵从此无虚度。  两意相欢朝又暮,争奈郎鞭,暂指长安路。最是动人愁怨处,离情盈抱终无语。

  不数月,张生复游于蒲,舍于崔氏者又累月。张雅知崔氏善属文,求索再三,终不可见。虽待张之意甚厚,然未尝以词继之。异时独夜操琴,愁弄凄恻。张窃听之,求之则不复鼓矣。以是愈惑之。张生俄以文调及期,又当西去。临去之夕,崔恭貌怡声,徐谓张曰:“始乱之,今弃之,固其宜矣,愚不敢恨。必也君始之,君终之,君之惠也,则没身之誓,其有终矣。又何必深憾于此行。然而君既不怿,无以奉宁。君尝谓我善鼓琴,今且往矣,既达君此诚。”因命拂琴,鼓《霓裳羽衣序》,不数声,哀音怨乱,不复知其是曲也,左右皆欷歔,张亦遽止之。崔投琴拥而泣下流涟,趋归郑所。遂不复至。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碧沼鸳鸯交颈舞,正恁双牺,又遣分飞去。洒翰赠言终不许,援琴请尽奴衷素。  曲未成声先怨慕,忍泪凝情,强作《霓裳序》。弹到离愁凄咽处,弦肠俱断梨花雨。

  诘旦,张生遂行。明年,文战不利,遂止于京,因贻书于崔,以广其意。崔氏缄报之词,粗载于此曰:“捧览来问,抚爱过深,儿女之情,悲喜交集。兼惠花胜一合,口脂五寸,致耀首膏唇之饰,虽荷多惠,谁复为容?睹物增怀,但积悲叹耳。伏承便于京中就业,于进修之道,同在便安,但恨鄙陋之人,永以遐弃。命也如此,知复何言!自去秋以来,尝忽忽如有所失,于喧哗之下,或勉为笑语,闲宵自处,无不泪零。乃至梦寐之间,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。绸缪缱绻,暂若寻常;幽会未终,惊魂已断。虽半衾如暖,而思之甚遥。一昨拜辞,倏逾旧岁。长安行乐之地,触绪牵情,何幸不忘幽微,眷念无斁。鄙薄之志,无以奉酬,至于终始之盟,则固不忒。鄙昔中表相因,或同宴处,婢仆见诱,遂致私诚,儿女之情,不能自固。君子有援琴之挑,鄙人无投梭之拒,及荐枕席,义盛恩深。愚幼之情,永谓终托,岂期既见君子,不能以礼定情,致有自献之羞,不复明侍巾栉,没身永恨,含叹何言?傥若仁人用心,俯遂幽劣,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如或达士略情,舍小从大,以先配为丑行,谓要盟之可欺,则当骨化形销,丹忱不泯;因风委露,犹托清尘。存没之诚,言尽于此,临纸呜咽,情不能申。千万珍重!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别后相思心目乱,不谓芳音,忽寄南来雁。却写花笺和泪卷,细书方寸教伊看。  独寐良宵无计遣,梦里依稀,暂若寻常见。幽会未终魂己断,半衾如暖人犹远。

  “玉环一枚,是儿婴年所弄,寄充君子下体之佩。玉取其坚洁不渝,环取其终始不绝。兼致彩丝一絇,文竹茶合碾子一枚。此数物不足见珍,意者欲君子如玉之洁,鄙志如环不解。泪痕在竹,愁绪萦丝,因物达诚,永以为好耳。心迩身遐,拜会无期,幽愤所钟,千里神合。千万珍重!春风多厉,强饭为佳,慎言自保,毋以鄙为深念也。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尺素重重封锦字,未尽幽闺,别后心中事。珮玉彩丝文竹器,愿君一见知深意。  环玉长圆丝万系,竹上斓斑,总是相思泪。物会见郎人永弃,心驰魂去神千里。

  张之友闻之,莫不耸异,而张之志固绝之矣。岁余,崔已委身于人,张亦有所娶。适经其所居,乃因其夫言于崔,以外兄见。夫已诺之,而崔终不为出。张怨念之诚,动于颜色。崔知之,潜赋一诗寄张,曰:“自从消瘦减容光,万转千回懒下床。不为旁人羞不起,为郎憔悴却羞郎。”竟不之见。后数日,张君将行,崔又赋一诗以谢绝之。词曰:“弃置今何道,当时且自亲。还将旧来意,怜取眼前人。”奉劳歌伴,再和前声:

  梦觉高唐云雨散,十二巫峰,隔断相思眼。不为旁人移步懒,为郎憔悴羞郎见。  青翼不来孤风怨,路失桃源,再会终无便。旧恨新愁无计遣,情深何似情俱浅。

  逍遥子曰:乐天谓微之能道人意中语,仆于是益知乐天之言为当也。何者?夫崔之才华婉美,词彩艳丽,则于所载缄书诗章尽之矣。如其都愉淫冶之态,则不可得而见。及观其文,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,虽丹青摹写其形状,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。仆尝采摭其意,撰成鼓子词十一章,示余友何东白先生。先生曰:“文则美矣,意犹有不尽者。胡不复为一章于其后,具道张之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,又不能合之于义,始相遇也,如是之笃,终相失也,如是之遽。必及于此,则完矣。”余应之曰:先生真为文者也,言必欲有终始箴戒而后已。大抵鄙靡之词,止歌其事之可歌,不必如是之备。若夫聚散离合,亦人之常情,古今所共惜也。又况崔之始相得而终至相失,岂得已哉?如崔已他适而张诡计以求见,崔知张之意而潜赋诗以谢之,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。乐天曰: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尽期。”岂独在彼者耶?予因命此意,复成一曲,缀于传末云:

  镜破人离何处问,路隔银河,岁会知犹近。只道新来消瘦损,玉容不见空传信。  弃掷前欢俱未忍,岂料盟言,陡顿无凭准。地久天长终有尽,绵绵不似无穷恨。

卷第六

  今之秘色瓷器,世言钱氏有国,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,不得臣庶用之,故云秘色。比见陆龟蒙集《越器》诗云:“九秋风露越窑开,夺得千峰翠色来。好向中宵盛沆瀣,共嵇中散斗遗杯。”乃知唐时已有秘色,非自钱氏始。

  南京人家掘得一石,上有字可考,云:“猪拾柴,狗烧火,野狐扫地请客坐。”不知是何等语也。

  宣和五六年间,上方织绫,谓之遍地桃。又急地绫,漆冠子作二桃样,谓之并桃。天下效之,香谓之佩香。至金人犯阙,无贵贱皆逃避,多为北贼虏去,亦此谶也。

  数年前,雍丘菜园人浚井,得石刻铭云:“汉代功臣铭,隐在秦城井。得到靖康春,方显千年景。金人乱天下,诸贼皆来井。瓮下有甘泉,能疗人间病。”

  五代敬翔当权时,门前一举子白衫作舞,歌唱曰:“执板谈歌乞个钱,尘中流浪酒中仙。直饶到老常如此,犹胜危时弄化权。”

  唐马戴诗云:“广泽生明月,苍山夹乱流。”

  《春秋纬含文嘉》曰:天子坟高三仞,树以松。诸侯半之,树以柏。大夫八尺,树以栾。士四尺,树以槐。庶人无坟,树以杨柳。

  《韩诗外传》云:颜回望吴门马,见一匹练,孔子曰:“马也,然则马之光景长一匹耳。”故人呼马为一匹。应劭《风俗通》曰:马一匹,俗说相马及君子与人相匹。或曰马夜行目明,照前四丈,故曰一匹。或曰度马纵横,适得一匹。或说马死卖马,得一匹帛。或云《春秋左氏》说诸侯相赠,乘马束帛,帛为匹,与马相匹耳。

  近见士子多使柴桑翁为陶渊明,不知刘遗民曾作柴桑令也。白乐天《宿西林寺》诗云:“木落天晴山翠开,爱山骑马入山来。心知不及柴桑令,一宿西林便却回。”注:“柴桑令,刘遗民是也。”

  李白开元中谒宰相,封一板,上题曰“海上钓鳌客李白”。相问曰:“先生临沧海钓巨鳌,以何物为钩线?”白曰:“以风浪逸其情,乾坤纵其志,以虹霓为丝,明月为钩。”又曰:“何物为饵?”曰:“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。”时相悚然。

  新昌李相绅性暴,不礼士。镇宣武,有士人遇于中道,避不及,为前驺所拘。绅鞫之,乃宗室,答曰:“勤政楼前尚容缓步,开封桥上不许徐行,汴州岂大于帝都,尚书未尊于天子。”公失色,使去。

  唐李英公勣尝言:“我年十二三时为无赖贼,逢人则杀。十四五时为难当贼,有所不惬者杀之。十七八时为好贼,上阵杀人。二十领天下大将军。用兵以救人死也。”

  唐王仲舒为郎中,与马逢友善,每责逢曰:“贫不可堪,何不寻碑志相救?”逢笑曰:“适见人家走马呼医,立可待也。”

  唐宣宗舅郑光,镇河中,上封其妾为夫人,不受,表辞曰:“白屋同愁,已失凤呜之侣;朱门自乐,难容乌合之人。”上笑曰:“谁教阿舅作此好词?”左右对曰:“光多任一判官田绚者掌书记。”上欲以翰林官之,论者以不由进士,又无引援,遂止。宣宗,唐之晚世也,犹有舅郑光辞妾之封,宣宗又从而嘉之,至赏作文者,亦可称也。

  《封氏见闻》云:古葬无石志,近代贵贱通用之。齐太子穆妃将葬,议立石志,王俭曰:“石志不出《礼经》,起元嘉中颜延之为王琳石志,素施无铉策,故以纪行迹耳。遂相祖习。储妃之重,礼绝常例,既有哀策,不烦石铭。”俭初著《丧礼》云:施石志于圹内,古无此制。然孝子无以扬先人之德,刻石纪功,亦不必纯用古制也。

  明皇至蜀,每思张曲江则泪下,遣使韶州祭之,兼赍货币以恤其家。其诰词刻于白山屋壁下。

  旧制,官人所服,唯黄、紫二色而已。贞观中,始令三品以上服紫,四、五品朱,六、七品绿,八、九品青。

  陆贽文学政术俱高,但忌才太甚,如诬于公异家行不修,赐《孝经》一卷,公异坎壈而死。忠州之贬,不无天谴也。

  唐制:男子始生为黄,四岁为小,十六为中,二十为丁,六十为老。赋役之制有四:一曰租,二曰税,三曰调,四曰役。

  王彦伯医名既著,列三四灶,煮药于庭,老幼塞门来请。彦伯指曰:“热者饮此,寒者饮此,风者气者各饮此。”皆饮而去。效者各负钱而酬,不来者亦不责之。其普眼长者之流欤?《千金》有王彦伯方。

  唐吴人顾况,一见李邺侯如旧识,待以异礼。及邺侯卒,况感其知,作《海鸥咏》以寄怀云:“万里飞来为客鸟,曾蒙丹凤借枝柯。一朝凤去梧桐死,满目鸮鸢奈尔何?”遂为权贵所疾,贬饶州司户。

  古语云:“力能胜贫,谨能胜祸。”盖言勤力不已则不贫,谨身可以避祸。

  元载妻王氏曰:“某四道节度使女,十八年宰相妻。今日相公犯罪,死即甘心;使妾为舂婢,不如死也。”主司上闻,亦赐死。载于万年院佛堂子中谒主者,乞一快死。主者曰:“相公今日受些污泥,不怪也。”乃脱秽袜塞其口而终。

  荆州大历中有冯希乐者善佞,见人家鼠穴亦佞。尝到长林谒县令,留宴,语令云:“仁风所暨,感兽出境。昨初入县界,见虎狼相尾西去。”有顷村吏来报,昨夜大虫食人。令戏诘之,冯遽曰:“是必略食便过。”

  刘梦得守连州,替高霞寓。霞寓后入为羽林将军,自京附书:以承眷顾,请自代矣。公曰:奉感有一话。曾有一老妪山行,遇大虫,羸然跬而不进,若伤其足者。妪因即之,乃举足以示妪。妪看之,有芒刺在掌下,因为拔之。俄顷奋迅而去,似感其恩者。及归,翌日自外掷麋鹿狐兔至于庭,日无阙焉。妪登垣视之,乃前伤足虎也。一旦,忽掷一死人入,血肉狼籍,被村人呵捕,称为杀人。妪说其由,始得释缚。乃登垣,伺其虎至而语曰:“感则感矣,叩首大王,已后更莫抛人来也。”

  唐韦宙善治生,江陵田产极盛。除广帅,宣宗戒之曰:“番禺珠翠之地,垂贪泉之戒。”宙曰:“江陵庄积谷尚有七千堆,无所用泉。”宣宗曰:“此所谓足谷翁也。”

  张巡之守睢阳,玄宗已幸蜀,胡雏方炽,孤城势蹙。人食竭,以纸布切煮而食之。时以茶汁和之,而意自如。其《谢金吾将军表》,词甚忠勇。又许远亦有祭文,为时所重,所谓“太乙先锋,蚩尤后殿。苍龙持弓,白虎捧箭”。又《祭城隍文》,皆文武雄健,志气不衰,真忠烈之士也。刘禹锡曰:“此二公天赞其心,俾之守死善道。向若救至身存,不过一张仆射耳,则巡、远之名,焉得以光万古哉!”

  士子初登荣达,及迁除,朋僚慰贺,必盛置酒馔音乐,以展欢宴,谓之烧尾。说者谓虎变为人,唯尾不化,须为焚除,乃得成人。故以初蒙除授,如虎得为人,本尾犹在,体气既合,人为焚之,故云烧尾。一云新羊入群,乃为诸羊所触,不相亲附,火烧其尾则定。贞观中太宗尝问朱子奢烧尾事,以烧羊为对。出《封氏见闻录》。

  唐至德二年,敕以僧及道士入钱度有差。

  进士及第,以泥金书帖附家书中,报登科之喜。至文宗朝,遂寝此仪。出《卢氏杂说》。

  钱氏时,杭州还乡和尚每唱云:“还乡寂寂杳无踪,不挂征帆水陆通。踏得故乡田地稳,更无南北与西东。”人问,云:“明年大家都去。”果然。钱家纳土还朝之兆。

  苏公《东禅院林酒仙》诗云:“门前绿树无啼鸟,庭下苍苔有落花。聊与东风论个事,十分春色属谁家?”东坡所记自作祭文中。

  南宫县君钱氏诗云:“士悲秋色女怀春,此语由来未是真。倘若有情相眷恋,四时天气总愁人。”

  张公庠少能诗,《道中一绝》云:“一年春事已成空,拥鼻微吟半醉中。夹路桃花新雨过,马蹄无处避残红。”

  仲殊《题李伯时支遁相马图》云:“月窟精神不受羁,白云野老太支离。当时若也无人识,骏骨灵心各自知。”

  宗弟鹏举言:见一驿壁上有诗云:“逢桥须下马,过渡莫争船。”此征途药石也,余爱之,每示子孙。全诗云:“记得离家日,尊亲嘱付言。逢桥须下马,过渡莫争船。雨宿宜防夜,鸡鸣更相天。若能依此语,行路免迍邅。”

  三台者,陆翙《邺中记》云:魏武于邺城西北立三台,中名铜雀,南名金兽,北名冰井。

  梅圣俞诗,世称五字之妙,其歌词语胜理旨,大似元微之作。《花娘歌》曰:“花娘十二能歌舞,籍甚声名居乐府。荏苒其间十四年,朝为行云暮为雨。格高气俊能动人,人能动之无几许。前岁适从江国来,时因宴席相微语。虽有幽情未得传,暗结殷勤度寒暑。去春送客出东城,舟中接膝心已倾。自兹稍稍有期约,五月连航并钓行。曲堤别浦无人处,始笑鸳鸯浪得名。尔后频逢殊嬿婉,各恨从来相见晚。月下花前不暂离,暂离已抵银河远。青鸟传音日几回,鸡鸣归去暮还来。经秋度腊无纤失,爱极情专易得猜。前年南圃寻芳卉,小忿不胜投袂起。官司乘衅作威棱,督促仓皇去闾里。潇潇风雨满长溪,一舸翩然逐流水。忽逢小史向城东,泣泪寄言心欲死。愿郎日日致青云,妾已长甘在泥滓。更悲恩意不得终,世事难凭何若此!郎闻兹语痛莫深,天地无穷恨无已。我今为尔偶成章,便欲缄之托双鲤。”又作《翡翠词》云:“秦女乘鸾遗翠羽,落在人间与风舞。风休不归谁作主,此郎拾取妆金缕。郎家夫妇爱且怜,系向裙间同出处。朝来邻里偶经过,方朔邹枚争欲睹。主人重客苦留连,急走钿车令去取。酒巡未匝掩阁扉,忽已闻归报鹦鹉。重匀朱粉临镜台,促息不停催出户。正抱琵琶稳系绦,辊作轻雷拢作雨。自解弹成啄木声,岂唯能写胡人语。醉眼流波入鬓时,弦慢邀郎紧丝柱。身柔柱滑郎力微,欲倩旁人频顾主。主何磊落风味多,就请上宾无不许。相疏情远谁称渠?画拨当胸客当去。”

  因读禅月《有怀王慥使君》诗云:“刳剥生是为事业,巧通豪俊作梯媒。”令人叹息,古已如此。

  李白坟在太平州采石镇民家菜圃中,游人亦多留诗,然州之南有青山,乃有正坟。或云太白平生爱谢家青山,葬其处,采石特空坟耳。世传太白过采石,酒狂捉月,窃意当时藁殡于此,至范侍郎为迁窆青山焉。

  杜子美坟在耒阳,有碑其上。唐史言:至耒阳,以牛肉白酒,一夕醉饱而卒。然元微之作子美《墓志》曰:扁舟下荆楚,竟以寓卒,旅殡岳阳。至其子嗣业始葬偃师首阳山。当以《墓志》为正,盖子美自言晋当阳杜元凯之后,故世葬偃师首阳山。又子美父闲常为巩县令,故子美为巩县人。偃师首阳山在官路,其下古冢累累,而杜元凯墓犹载《图经》可考,其旁元凯子孙附葬者数十,但不知孰为子美墓耳。

  傅逸人名嵓,真庙时人。《赠张忠定》诗云:“忍把浮名卖却闲,门前流水对青山。青山不语人无事,门外风花任往还。”忠定答云:“萧萧疏苇映门墙,见说新秋脍味长。何事轻抛来帝里,至今魂梦绕寒塘。”逸人又《题壁》云:“寒蛩入夜忙催织,戴胜春深苦劝耕。人苦无心济天下,不知虫鸟有何情?”

  孙元规最不喜僧。帅浙东,过润州甘露寺,令僧尽去诗碑,独留僧文灏诗云:“本为向空宽病目,却因多见动闲心。”

  章惇元祐初帘前争事无礼,责出知汝州,钱穆父行词云:“怏怏非少主之臣,悻悻无大臣之节。”子厚后见穆父,责其语太甚。穆父笑曰:“官人怒,杂职安敢轻行杖。”

  余尝为东坡先生言,平生当官有三乐:凶岁检灾,每自请行,放数得实,一乐也;听讼为人得真情,二乐也;公家有粟,可赈饥民,三乐也。居家亦有三乐:闺门上下和平,内外一情,一乐也;室有余财,可济贫乏,二乐也;客至即饮,略其丰俭,终日欣然,三乐也。东坡笑以为然。

  真宗东封,访天下隐者,得杞人杨朴,能为诗。召对,自言不能。上问:“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?”朴言:“独臣妻有诗一首云:‘更休落魄贪杯酒,亦莫猖狂爱咏诗。今日捉将官里去,这回断送老头皮。’”上大笑,放还山。东坡云:“吾顷在湖州,坐作诗追赴诏狱,妻子送出门皆哭,无以语之,顾老妻曰:‘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诗送我乎?’老妻不觉失笑而止。”

  张芸叟作吕子固挽诗云:“大块分劳逸,唯君独不均。险夷安若性,金石想为人。万卷书奚托,重泉恨莫伸。谁知丞相子,天地一穷民!”

  余初到长安,有诗云:“来往长安未定居,暂将僧舍当吾庐。空中说法凭铃语,枕上朝饥听木鱼。因果分明休问佛,行藏自信罢占书。眼前一物真堪爱,百尺长杨水满渠。”

  南关驿上碑云:昔列御寇称天倾西北,故河东视诸郡最为高险,太行峙其南,羊肠处其北。《北史·齐纪》:诏问崔颐何处有羊肠坂,颐曰:“按《汉书·地理志》,上党壶关有羊肠坂。”帝曰:“不是。”“又按皇甫士安《地理志》云,太原北九十里有羊肠坂。”帝曰:“是也。”

卷第七

  沈存中括,元丰中入翰林为学士,有《开元乐》词四首,裕陵赏爱之。词云:“鹳鹊楼头日暖,蓬莱殿里花香。草绿烟迷步辇,天高日近龙床。”“楼上正临宫外,人间不见仙家。寒食轻烟薄雾,满城明月梨花。”“按舞骊山影里,回銮渭水光中。玉笛一天明月,翠华满陌东风。”“殿后春旗簇仗,楼前御队穿花。一片红云闹处,外人遥认官家。”

  栏楯,王逸注云:“纵曰栏,横曰楯。”《楯间子》曰:“櫺,栏楯,殿上临边之饰,亦以防人坠堕,今言钩栏是也。”沙门玄应撰。

  唐杭州缺刺史,欲陈李远为守,宣宗曰:“远诗云:‘青山不厌千杯酒,白日唯消一局棋。’如此安能治民!”此缪陋之甚也。使才臣治郡有余暇,铃阁弈棋,未害为政,岂特一诗中言棋,便谓不能治民?有以见宣宗之度未宏远耳。

  比来士大夫借人之书,不录不读不还,便为己有,又欲使人之无本。颍州一士子,九经各有数十部,皆有题记,是谓借诸人之书不还者,每炫本多。余不欲言,未尝不归戒儿曹也。

  陈叔易,崇宁中为宋乔年荐得官入馆,晁以道有诗云:“处士何人为作牙,尽携猿鹤到京华。新禾满地秋风起,六六峰前只一家。”未久,以道亦为势人所引入京,适得书,寄此诗来,予次韵曰:“闻道诸公置齿牙,买鞯卖屐趁年华。太平起隐无遗策,空尽嵩阳处士家。”始者以道叔易皆居嵩阳,誓不出仕云。

  《传载》曰:僧淡然者为诗曰:“到处自凿井,不能饮常流。”与孟郊、退之为洛下之游,退之作《嘲淡然鼾睡》诗是也。

  唐刘从谏死,其子稹请袭位,未许,发兵扰河内,朝廷命检校右仆射王茂元专征。会茂元卒,遣检校太尉王宰都统骁卒,检校右仆射石雄为副。未即进讨,武宗切于成功,遣内养崔神召丞相李卫公于便殿,曰:“此贼使朕鬓眉陡白。诸将不肯杀戮,卿等可为作制驭奏来,朕坐此以待。”卫公至中书,召御史中丞李回,宣上旨,请公以行。命回为催阵使,发自右银台门,五十四道邸吏,戎车导引至近驿,观者倾京师。公至蒲东刀荒岭,都统王宰、其副石雄,鞬腰帕首,俯伏道左拜谒。公总辔受礼,顾左右,唤当直令史处分,责破贼限状来。二将挥汗,通六十日内请收潞州城,违限请行军令。五十八日,潞州送稹首请降,官军入上党,拜同中书侍郎平章事。回即驿坊李相也。

  老种太尉师道预知金人反覆,上进二诗,多为张六太尉者收藏不达,已备言大金连结情状,后果叛盟。诗曰:“外塞胡儿里党臣,勾连数众赴京城。团团阔阔孤平寨,不识皇家王气星。”又云:“飞蛾视火残生灭,燕逐群鹰命不存。从今一扫胡兵尽,万年不敢正南行。”后金人奔突犯阙,皆如其言。初与折可存立殊勋,后欲击贼,不用其言,气愤而卒。

  崇宁中,特奏名状元徐通琼林宴罢,作诗曰:“白发青衫晚得官,琼林顿觉酒肠宽。平康夜过无人问,留得宫花醒后看。”亦十二年前进士也。

  近岁林棣县虞候张坦,暴酷嗜利,卒死瘗城外月余,夜夜叫呼。村人报其家,谓复生。妻子辈开掘视之,身化巨蛇,头尚人也。取之置荆囤中。他日体寒,要厚被。日食肉二斤许,酒一斗。复能人言,时召故旧,喻以祸福,以邀酒食,至费竭所蓄家产之后乃入山。唯幼子及妇能饲之。后数月,头亦蛇矣,渐不能人言。《太平广记》中载人化为虎多矣,未见生化为蛇也。瞿元化说。

  欧阳文忠公晚年最喜陈知默诗,云:“恨不多记,但记其两联,一云‘平地风烟横白鸟,半山云木卷苍藤’;一云‘云埋山麓藏秋雨,叶落林梢带晚风。’”

  傅钦之作中丞,言刘仲冯,一日贡父逢之,曰:“小侄何过,致起台章?”铁之惭云:“也只三平二满文字。”贡父熟视,笑曰:“七上八下人才。”

  张安道少年谪滁州,道遇一僧舍,入门怅然,便悟前生曾作寺僧,手写《楞伽经》四卷。问其徒,具言有老僧平生诵此经,自书者犹匣在屋梁上。取视之,笔迹宛然,与今生一同。遂托东坡书此经,施钱入金山寺,了元长老刻板印施,坡作后序,详言之矣。及坡作杭倅,游寿星院,入门便悟曾到,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处,作诗记之。乃知性慈慧者必是大修行中来,非一世薰习所致。

  先伯父洋州侯,有文学名于嘉祐、治平间。有《落花》诗云:“绿珠楼下堪惆怅,宋玉墙头又别离。”又《御沟》诗云:“一条横截红尘断,几曲遥通紫禁深。”

  长安慈恩寺僧,见数女仙夜吟,诗云:“黄子陂头好月明,忘却华筵到晓行。烟收山低翠黛横,折得荷花远恨生。”僧出揖之,化为白鹄飞去。明日,又题云:“湖水团团夜如镜,碧树红花相掩映。北斗阑干晓柄移,有似佳期常不定。”

  孙莘老形貌古奇,熙宁中论事不合责出,世谓没兴孔夫子。孔宗翰,宣圣之后,气质肥厚,刘贡父目之孔于家小二郎。元祐中,二人俱为侍郎,二部争事于殿门外幄次中,刘贡父过而谓曰:“吾党之直者异于是。”坐中有悟之者,大笑。

  滕元发少居乡里寺中修业。一日,烹寺犬食之,僧笑曰:“能作《滕先生偷狗赋》,即不申理。”其破题云:“僧惟不净,狗也宜偷。饼饵引来,犹掉续貂之尾;索绹牵去,难回顾兔之头。”又云:“既欲思于实腹,遂乃设于空喉。”即日传播诸郡。空喉,取狗器也。

  刘原父再娶,欧公戏作二诗云:“仙家千岁亦何长,人世空惊日月忙。洞里桃花莫相笑,刘郎今是老刘郎。”又云:“文章落笔有谁先?坐上诗成海外传。明日京都应纸贵,开帘却扇有新篇。”

  颍妓曹苏哥,往岁与悦己者密约相从,而其母禁之至苦,不胜郁悒。以盛春美最,邀同约者联骑出城,登高冢,相对恸哭。既而酣饮。诸客闻之,赏其旷绝于流辈。晏元献闻之,为戏题绝句云:“苏哥风味逼天真,恐是文君向上人。何日九原芳草绿,大家携酒哭青春。”

  黄鲁直戏作《贵耳贱目谜》云:“驴耳对轩轩,争酬价十千。眈眈两虎视,不直一文钱。”

  梅询侍读尝从真宗东封,因卜命于岳神,梦三牛斗于庭,有称相公通谒者,虽异之而不晓其兆。既而得濠梁守,州廨有三石牛。后吕许公夷简以殿中丞来倅,询见之,疑若所梦谒者,于是委遇至厚。不数年,许公大拜,梅为发运使,按部至濠上,作诗寄许公云:“十五年前忝一麾,公余尝得预言诗。玉阶步武为霖早,云路风波得志迟。浴凤池深春荡荡,观鱼台古草离离。重来故老休相问,请揭纱笼看旧碑。”

  张子野年八十五,尚闻买妾,陈述古作杭守,东坡作倅,述古令东坡作诗云:“锦里先生自笑狂,莫欺九尺鬓毛苍。诗人老去莺莺在,公子归来燕燕忙。柱下相君犹有齿,江南刺史已无肠。平生谬作安昌客,略遣彭宣到后堂。”诗人谓张籍;公子谓张祜;柱下,张苍;安昌,张禹:皆使姓张事。

  文思使,或云量铭云:“时文思索。”或说殿名,聚工巧于其侧,因名之曰文思使院。

  东坡先生召试直言极谏科时,答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,有云“皋陶曰杀之三,尧曰宥之三”,诸主文皆不知其出处。及入谢日,引过诣两制幕次,欧公问其出处,东坡笑曰:“想当然尔。”数公大笑。

  世以鲍昭字明远,读李义山诗云:“嫩割周颙韭,肥烹鲍照葵。”乃知名照,非昭也。

  唐明皇时,孙逖集中有《寿王瑁妃杨氏废为道士制》,此可见太真妃真寿王妃也。李商隐诗云:“骊岫飞泉泛暖香,九龙呵护玉莲房。平明每幸长生殿,不从金舆惟寿王。”又云:“龙墀赐酒敞云屏,羯鼓声高众乐停。夜半宴归宫漏永,薛王沉醉寿王醒。”书此事也。

  唐李义山《樊南甲乙四六集序》云:“四六之名,六博格五,四数六甲之取乙。”

  《周礼》:“阉十人。”郑玄曰:“阉,真气藏者,今谓之宦人也。主闲门户,故阉之。”

  东坡先生尝爱梅圣俞《和宋次道紫宸早朝》诗,云:“陆生声誉在云间,来预簪裾谒帝颜。冠剑有容夔与契,文章全盛马兼班。眈眈玉宇龙缠栋,霭霭金铺兽啮环。却出常朝殿前过,戟衣风动自相攀。”

  天福中,杨凝式风子笔墨高妙,洛阳寺有题壁。李建中亦有书名,尝题其旁云:“杉松倒涧雪霜干,屋壁麝煤风雨寒。我亦平生有书癖,一回入寺一回看。”

  濠守侯德裕侍郎,藏东坡一帖云:杭州营籍周韶,多蓄奇茗。尝与君谟斗,胜之。韶又知作诗,子容过杭,述古饮之,韶泣求落籍。子容曰:“可作一绝。”韶援笔立成,曰:“陇上巢空岁月惊,忍看回首自梳翎。开笼若放雪衣女,长念观音般若经。”韶时有服,衣白,一座嗟叹,遂落籍。同辈皆有诗送之,二人者最善,胡楚云:“淡妆轻素鹅翎红,移入朱栏便不同。应笑西园桃与李,强匀颜色待秋风。”龙靓云:“桃花流水本无尘,一落人间几度春。解佩暂酬交甫意,濯缨还作武陵人。”固知杭人多慧也。

  王立之云:“老杜家讳闲,而诗中有‘翩翩戏蝶过闲幔’,或云恐传者谬。又有‘泛爱怜霜鬓,留欢卜夜闲’。余以为皆当以闲为正,临文恐不自讳也。”迂叟李国老云:“余读《新唐书》,方知杜甫父名闲,检杜诗,果无‘闲’字。唯蜀本旧杜诗二十卷内《寒食》诗云:‘邻家闲不违。’后见王琪本作‘问不违’。又云:‘曾闪朱旗北斗闲。’后见赵仁约说薛向家本作‘北斗殷’。由是言之,甫不用‘闲’字,明矣。”

  东坡在维扬设客十余人,皆一时名士,米元章在焉。酒半,元章忽起立云:“少事白吾丈:世人皆以芾为颠,愿质之。”坡云:“吾从众。”坐客皆笑。

  东坡论沈传师书云:“传师虽学二王笔法,后欲破之自立,乃伤变主者也。近世人多学传师,又不至,但有小人跳篱蓦圈,脚手令人可憎。世人皆学,何哉?”

  东坡云:“白公晚年诗极高妙。”余请其妙处,坡云:“如‘风生古木晴天雨,月照平沙夏夜霜’,此少时不到也。”

  东坡云:荆公暮年诗始有合处。五字最胜,二韵小诗次之,七言诗终有晚唐气味。如平甫七字,复为佳耳。

  晋人论三教同异,曰:“将无同。”曾问东坡,坡云:“古人以将为初,是初无同,岂复有异耶?”后以此旨观古人用初字意,皆通于此义。

  《宗镜》中有《古德环同见异颂》一首云:“于一端严淫女身,出家耽欲及饿狗。以前尘无决定相,三者分别各不同。”

  东坡老人在昌化,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,有老妇年七十,谓坡云:“内翰昔日富贵,一场春梦。”坡然之。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。坡被酒独行,遍至子云诸黎之舍,作诗云:“符老风情老奈何,朱颜减尽鬓丝多。投梭每困东邻女,换扇唯逢春梦婆。”是日,老符秀才言换扇事。东坡云:世言柳耆卿曲俗,非也。如《八声甘州》云:“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”此语于诗句,不减唐人高处。

  晁无咎言:晏叔原不蹈袭人语,而风调闲雅,自是一家。如:“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”自可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。

  荆公云:古之歌者,皆先有词,后有声,故曰:“诗言志,歌永言,声依永,律和声。”如今先撰腔子,后填词,却是永依声也。

  世言卢绛病,梦一白衣妇人啖以甘蔗,为歌《菩萨蛮》词,曰:“后相见于固子陂。”其词末句云:“眉黛远山攒,芭蕉生暮寒。”此词人俱能道之。而杨大年《谈苑》中末句不同,云:“独自凭阑干,衣襟生暮寒。”不知孰是。予尝谓“芭蕉生暮寒”妙甚,与“衣襟”大段相远,大年必不如此道也。

  李邦直黄门在政府时,夜梦作《春词》云:“杨花落,燕子横穿朱阁。苦恨春醪如水薄,闲愁无处著。  绿野带江山落角,桃叶参差残萼。历历危樯沙外泊,东风晚来恶。”

  秦少游、贺方回相继以歌词知名。少游有词云:“醉卧古藤阴下,了不知南北。”其后迁谪,卒于藤州光华亭上。方回亦有词云:“当年曾到王陵铺,鼓角秋风,千岁辽东,回首人间万事空。”后卒于北门,门外有王陵铺云。

  东坡云:《梁史》:刘凝之为人认所著屐,即与之。后得所失屐,复还之,不肯取。又: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著屐,麟士笑曰:“是卿屐耶?”即与之。后得所失屐,麟士笑曰:“非卿屐耶?”复受之。士大夫处世当如麟士,不当如凝之也。

  契丹天柞文妃喜文墨,尝作史诗以讽谏云:“丞相朝来剑佩鸣,千官侧目寂无声。养成寇盗谋将及,害尽忠良谏不行。亲戚尽连藩屏翰,私门潜蓄爪牙兵。可怜二世秦天子,犹向官中望太平。”文妃被诛后,其子晋王诵经受诛,母子俱贤也。

  东坡守杭州时,有县官贪而无耻,欲黜之,凂张父政解其事。公厉声曰:“古之学者为己,其斯人耶!”张问其故,“掌政名曰有司,掌教名曰儒臣,有司惟欲得之于己,儒官惟欲成就于人。”闻者笑倒。

卷第八

  司马文正公言行俱高,然亦每有谑语。尝作诗云:“由来狱吏少和气,皋陶之状如削瓜。”卫有长短句云:“宝髻匆匆梳就,铅华淡淡妆成。青烟紫雾罩轻盈,飞絮游丝无定。  相见争如不见,有情何似无情。笙歌散后酒初醒,深院月斜人静。”风味极不浅,乃《西江月》词也。

  今人谓拙直者名方头。陆鲁望作《有怀》诗云:“头方不会王门事,尘土空缁白苎衣。”亦有此出处矣。

  范尧夫丞相尝教子弟云:文正公有言,常调官好做,家常饭好吃。

  南唐给事中乔舜知举,进士及第者五人,即丘旭、乐史、王则、程渥、陈皋也。皆以举数升降等甲。无名子以为乔之榜类陈橘皮,以年多者居上。

  宣城守吕士隆,好缘微罪杖营妓。后乐籍中得一客娼,名丽华,善歌,有声于江南,士隆眷之。一日,复欲杖营妓,妓泣诉曰:“某不敢避杖,但恐新到某人者不安此耳。”士隆笑而从之。丽华短肥,故梅圣俞作《莫打鸭》诗以解之曰:“莫打鸭,莫打鸭,打鸭惊鸳鸯。鸳鸯新自南池落,不比孤洲老秃鸧。秃鸧尚欲远飞去,何况鸳鸯羽翼长。”

  《集韵》云:鳝,音駞。鱼也。皮可冒鼓。今多以鼍鼓使鼍字,非也。此水虫耳。

  冯夷者,《清泠传》曰:冯夷,华阴潼乡堤伯人也。服八石,得水仙,是为河伯。一云以八月庚子浴于河而溺死,一云渡河溺死。

  詹玠,南方人。有《咏梅》诗云:“只有雪争白,更无花似香。”全似裴说《诗格》。《说棋》诗云:“人心无算处,国手有输时。”又《牡丹》诗云:“未尝贫处见,不似土中生。”又尝有诗云:“入山不避虎,当路却防人。”格虽不高,真入理之言。

  金陵人谓中酒曰酒恶,则知李后主诗云“酒恶时拈花蕊嗅”,用乡人语也。

  江州村民呼父曰大老。孟子所谓“二老者,天下之大老也。天下之父归之,其子焉往”,于此可验。

  扬州山光寺一小室中,有题二绝于壁上者,曰:“马蹄轻蹙柳花浮,醉入淮南第一州。不是青楼羞薄幸,自缘无锦不缠头。”又曰:“高台已倾池已平,隋家宫殿春草生。千年往事何足叹,广陵非复旧时城。”二诗笔法秀劲,不题名氏。荆公后题云:“此沈文通诗。”

  刘原父晚守长安,眷官妓蔡娇,所谓添酥者也。其召还,作诗别之曰:“玳筵银烛彻宵明,白玉佳人唱《渭城》。更尽一杯须起舞,关河秋月不胜情。”

  韩退之以论佛骨贬潮州,给事中冯宿亦贬歙州刺史,论者谓前一日冯宿于韩家,盖宿教令上疏,遂贬焉。呜呼!如退之者不免人疑受他人风旨,君子使人必信,难矣!

  愁,音曹。忧也。《集韵》:扬雄有《畔牢愁》,音曹。令人言心中不快为“心曹”,当用此愁字,即忧也。

  宣宗深惩阉宦恣横,以访令孤绹。绹密奏榜子云:“但有罪莫舍,有阙莫填,自然无遗类矣。”

  关东鄙语曰:“人闻长安乐,出门向西笑。”

  富郑公守青,值荒岁艰食,从朝廷乞斛斗济民,作书与执政云:“伏念人生好事,难得入手,今方遇之,幸乐成此志也。”

  富郑公与欧公书云:“某在青州作得一实头事,全活数万人,大胜如二十四考在中书也。谓赈济事。”

  唐末五季,士大夫有言曰:“贵不如贱,富不如贫,智不如愚,仕不如闲。”谓严刑、征科、责任、驱役四事也,其深有旨。

  东坡自黄移汝,过金陵,见舒王,适陈和叔作守,多同饮会。一日游蒋山,和叔被召将行,舒王顾江山曰:“子瞻可作歌。”坡醉中书云:“千古龙蟠并虎踞,从公一吊兴亡处。渺渺斜风吹细雨,芳草路,江南父老留公住。  公驾飞軿凌紫雾,红鸾骖乘青鸾驭。却讶此洲名白鹭,非吾侣,翩然欲下还飞去。”和叔到任,数日而去。舒王笑曰:“白鹭者,得无意乎?”

  张文潜每见亲友书后无月日,便掷于地,更不复观。

  川中一士人作《食菜》诗十余韵,其警句云:“溲频倾绿水,溷急走青蛇。浑家青菜子,一肚晚蚕沙。”

  张文潜《戏作雪狮绝句》云:“六出装来百兽王,日头出后便郎当。争眉霍眼人谁怕,想你应无热肺肠。”

  韩魏王晚谢事归相州,有诗云:“花散晓丛蜂蝶乱,雨匀春圃桔槔闲。”又云:“不羞老圃秋容瘦,且看黄花晚节香。”皆熙宁纷更法度,争之不胜所作也。

  东坡在黄冈,与张从惠吉老同一州。吉老妻,予从姑也。遇生日,请坡夫妇饮,适有新桃,食之见双仁,坡戏作《献寿》诗云:“终须跨个玉麒麟,方丈蓬莱走一巡。敢献些儿长寿物,蟠桃核里有双仁。”

  有士人误中秋赋,求人作谢启。或戏与一对云:“莲花里点灯,偶然而已;草屋上失火,茅著可知。”

  东坡云:予饮少辄醉,卧则鼻鼾如雷,旁舍为厌,而己不知也。一日因醉卧,有鱼头鬼身者,自海中来告云:“广利王来请端明。”予被褐草屦黄冠而去,亦不知身步在水中,但闻风雷声暴如触石,意亦知在深水处。有顷,豁然明白,真所谓水精宫殿相照耀也。其下则有骊目、夜光、文犀、尺璧、南金、火齐,眩目不可仰视,而琥珀、珊瑚又不知多少也。广利少间佩冠剑而出,从以二青衣,予对以海上逐客,重烦邀命。广利且欢且笑。顷南溟夫人亦造焉,东华真人亦造焉,自知不在人世。少间,出素鲛绡丈余,命予题诗。予乃赋之曰:“天地虽虚廓,淮海为最大。圣王时祀事,位尊河伯拜。祝融为异号,恍惚聚百怪。三气变流光,万里风雨快。灵旗摇红纛,赤虬喷滂湃。家近玉皇楼,彤光照无界。若得明月珠,可偿逐客债。”写竟,进广利,诸仙递看,咸称妙。独广利旁一冠篸水族,谓之鳖相公,进言:“苏轼不避忌讳,祝融字犯王讳。”王大怒。予退而叹曰:“到处被相公厮坏。”

  钱唐一官妓,性善媚惑人,号曰九尾野狐。东坡先生适是邦,阙守权摄。九尾野狐者,一日下状解籍,遂判云:“五日京兆,判断自由,九尾野狐,从良任便。”复有一名娼亦援此例,遂判云:“敦《召南》之化,此意诚可佳;空冀北之群,所请宜不允。”

  大中二年,李卫公谪广州,历宣宗、懿宗两朝,无宗相。至乾符二年,李蔚为相,俄罢去,历乾符、广明、中和、光启、文德、龙化、大顺、景祐、乾宁,悉无宗相,而宗室陵迟尤甚,居官者不过郡县长,处乡里者或为里胥族。出《岚斋集》。

  《东观奏记》云:于延陵授建州刺史,中谢,宣宗问之曰:“建去京师远近?”延陵曰:“八千里。”上曰:“朕左右前后多建人也,郡极不恶。卿若洁己奉公,绥辑凋瘵,常若在朕前。或挠法度,使远人无聊,即三尺阶前,便是万里。”

  贺监为礼部侍郎,祁王赠惠昭太子,补斋挽郎,贺大纳苞苴,为豪子相率诟辱之,吏遽掩门。贺梯墙谓曰:“诸君且散,见说宁王亦甚菼掺矣。”

  唐白岑遇异人传发背方,其验十全,岑卖弄以求利。为淮南小将高适胁取其方,然不甚效。后岑至九江,为虎所食。驿吏于其囊中得真本,太原王升之写以传布。岑得异方,秘之求利,无济人之心,宜为虎食。王升之者,必有善报乎!

  黄鲁直云:烂蒸同州羊羔,沃以杏酪,食之以匕,不以箸。抹南京面作槐叶冷淘,糁以襄邑熟猪肉,炊共城香稻,用吴人脍,松江之鲈。既饱,以康山谷帘泉烹曾坑斗品,少焉卧北窗下,使人诵东坡《赤壁》前后赋,亦足少快。

  甲胄者,《广雅》云:“兜鍪谓之胄。”

  商贾,《白虎通》云:“商之言商也,商其远近,通四方之物以聚之也。贾者,固也,固物以待民来求其利也。”

  铭者,刻金石以纪德也。《礼》曰:“铭者,自名也。铭义称美不称恶。”郑玄曰:“铭者,名也。”

  山谷云:金华俞清老,字子忠,三十年前与予共学于淮南。元丰甲子,相见于广陵,自云荆公欲用之,脱掖逢,著僧伽梨,奉香火于半山宅寺,所谓报宁禅院也。予命之僧名曰紫琳,字清老。无妻子累,去作半山道人,似不为难事,然生龟脱简,亦难堪忍。后数年见之,儒冠自若也。因戏和清老诗云:“索索叶自雨,月寒遥夜阑。马嘶车铎鸣,群动不遑安。有人梦超俗,去发脱儒冠。平明视青镜,政尔良独难。”东坡常哦此诗以为戏。

  田承君云:东人王居卿在扬州,孙巨源、苏子瞻适相会,居卿置酒,曰:“‘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’,此和靖《梅花》诗,然而为咏杏花与桃李,皆可用也。”东坡曰:“可则可,恐杏花与桃花不敢承当。”一坐为之大笑。

  曾谠,孝序之子,元符中上书论元符之政,论编人邪,为中等。后为二蔡客,上书诋元祐、美崇宁政事,为正论上等。后因陛对作圣语,令进擢,又背京从卞,言章及之,遂贬丹阳闲居。尝送新茶与蔡天启,天启于简后批一诗云:“欲言正焙香全少,便道沙溪味却嘉。半正半邪谁可会,似君书疏正交加。”

  客有自丹阳来过颍见东坡先生,说章子厚学书,日临《兰亭》一本。坡笑云:“从门入者非宝,章七终不高耳。”

  东坡尝作《韩幹马》诗云:“少陵翰墨无形画,韩幹丹青不语诗。此画此诗今已矣,人间驽骥谩争驰。”余以为若论诗画,于此尽矣,每诵数过,殆欲常以为法也。

  苏二处见东坡先生与其书云:“二郎侄,得书知安,并议论可喜,书字亦进,文字亦若无难处。止有一事与汝说:凡文字,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,采色绚烂,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其实不是平淡,绚烂之极也。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,一向只学此样,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,高下抑扬,如龙蛇捉不住。当且学此。只书字亦然。善思吾言。”云云。此一帖乃斯文之秘,学者宜深味之。

  张乖崖自成都召还华山,寄陈抟诗云:“世人大抵重官荣,见我西归夹路迎。应被华山高士笑,天真丧尽得浮名。”

  山谷建中靖国间例复官职,有诗十首。一曰:“阳城论事盖当世,陆贽草诏倾诸公。翰林若要真学士,唤取儋州秃鬓翁。”谓东坡也。

  韩退之不喜僧,每为僧作诗,必随其浅深侮之。如《送灵师》诗云:“围棋斗白黑,生死随机权。六博在一掷,枭卢叱回旋。战诗谁与敌,祛汗横戈鋋。饮酒尽百盏,嘲谐思逾鲜。有时醉花月,高唱清且绵。”言僧之事,乃云围棋、饮酒、六博、醉花、唱曲,良为不雅,可谓出丑矣。又《送澄观》诗,乃清凉国师者,虽不敢如此深诋,亦有“向风长叹不可见,我欲收敛加冠巾”,亦欲令其还俗,是终不喜僧也。

  欧阳永叔《浣溪沙》云:“堤上游人逐画船,拍堤春水四垂天,绿阳楼外出秋千。”此翁语甚妙绝,只一“出”字,是后人著意道不到处。

  鲁直云:东坡居士曲,世所见者数百首,或谓于音律小不谐。居士词横放杰出,自是曲子缚不住者。

  无咎云: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,人以为子野不及耆卿富,而子野韵高,是耆卿所乏处。

  无咎云:比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,如“斜阳外,寒鸦数点,流水绕孤村”,虽不识字人,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。

  黄鲁直间为小词,固高妙,然不是当行家语,乃著腔子唱好诗也。

  《晋世家》云:“叔虞,武王之子,姜太公之外孙。”今晋祠是也。

  山谷在涪溪,咏水仙花诗云:“凌波仙子生尘袜,波上盈盈步微月。被谁招此断肠魂,种作寒花寄愁绝。含香体素欲倾城,山矾是弟梅是兄。坐对真成被花恼,出门一笑大江横。”

  山谷云:东坡墨戏,水活石润,与予草书三昧,所谓闭门合辙。

  桃黄事,东坡书云:“有棋人山居,夜梦溪边有一人溺水,棋人援而出之。饭后纵步至一溪边,真梦中见者,猎人缚一鹿来,棋人数千得之。鹿逐棋人,跬步不可离。后于所居林间地上得桃一枚,甚大,樵妇过而食之,弃其核而去。棋人取之,破其核,得雄黄一块,棋人吞之,自此不复食。”东坡名此鹿为山客。

  《国史补》云:酒有郢之富水,乌程之若下,荥阳之土窟春,富平之石梁春,剑南之烧香春。老杜亦云:“闻道云安曲米春,才倾一盏即醺人。”裴硎作《传奇》记裴航事,亦有酒名松醪春。唐人多以“春”名酒也。

  熊执易为补阙,上疏极谏,窃示僚友,归登惨然曰:“愿列一名。雷霆之怒,足下岂可独当?”今之士大夫,有同为朝廷言事,或不从,即先变其议以合之者;或变之不及,即自辨非出己意,倾害同列而幸自脱者,于登良愧矣!

  江南道中,壁上有人题云:“蛇蝎性灵生便毒,蕙兰根异死犹香。”不知何人诗,亦妙语也。

  东坡作诗,妙于使事,如“剩欲去为汤饼客,却愁错写弄麞书”,“弄麞”乃李林甫事;“汤饼客”出刘禹锡赠张盥诗,云:“忆尔悬弧日,余为坐上宾。举箸食汤饼,祝辞天麒麟。”若以为明皇王后事,则不见坐食汤饼之意。公在黄州,邀一隐士相见,但视传舍,不言而去。坡曰:“岂非以身世为传舍乎?”因赠诗云:“士廉岂识桃椎妙,妄意称量未必然。”盖用朱桃椎事。高士廉备礼请见,与之语,不答,瞪目而去。士廉再拜曰:“祭酒其使我以无事治蜀耶?”乃简条目,州遂大治。东坡取隐士相见不言之意为诗,真切当也。